一天,帶著不合身的衣服請媽媽的巧手幫忙修改。因為家裡的縫紉機會跳針無法車縫,第二天我把布帶到同樣在圓環附近老爸工作的店裡,看見老爸工廠許久未見面的同事叔叔阿姨,他們七嘴八舌的感嘆說:「這麼快,都這麼大了,當年還是小孩,現在都當媽媽了。」時間真的過的很快,大家都老了,爸爸也老了,白髮多了,他今年六十七了。好想找時間,幫爸拍紀錄片。想拍下他做西服時的專注,拍下他做西裝時的細膩,拍下一件件西裝是如何從一位師傅的巧手下,一針一線的縫製完成。爸爸拿著針縫衣的專注令我印象深刻,看他從試穿到定版,經過各種繁複的過程縫製完成一件西裝,我覺得這是件藝術。


 


一天,媽驚慌的電話那頭傳來,爸在觀音山上突然昏迷被緊急送醫的消息。雖然故作鎮定安慰著媽不要急,但是,心裡一樣慌了方寸,怎麼可能?!一向身體硬朗,注重自己身體保養的爸,怎麼會這樣!還好,到醫院後,爸爸就漸漸清醒,但是醫院也查不出所以然,住了幾天醫院爸就出院了,生活還是一樣忙碌。勸他讓自己放鬆點,但是這似乎是他數十年無法改變的生活型態了。這一無常的意外,更讓我不敢再耽擱想拍紀錄片的渴望。


 


 


雖然早就想幫老爸紀錄他做西服的過程,因為做手工西服是一分將要失傳的藝術技藝,因為裁縫是我的童年的記憶,因為老爸是用做西裝的雙手養活我們一家人。但是我遲遲尚未開始,一方面是時間因素,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如何可以讓老爸願意讓我進場拍攝。直接詢問,十之八九會被拒絕。工作中的爸,從小對我而言是嚴肅不可侵犯的,工作認真的老爸是討厭被小孩干擾的,在「趕事頭」的他,任何事都很難要他離開公司。這是我媽和我們小孩都清楚的事。專注忙著工作的爸,我們是不敢冒犯,不敢靠近的。


 


小時候,我們對爸的公司的印象,來自每年一次可以攜帶家眷的公司旅遊,集合地點都在樓下,爸的工作場域,我不曾上去過。直到畢業後分發服務的地點在老爸公司附近,迷糊的我,有時得拜託爸幫我從家中拿我遺忘的眼鏡或重要物品,才會上樓。上樓進工廠,也都是和當年一起旅遊,看我們長大的叔叔阿姨們問好。沉默的爸,依然是默默的把東西交給我。所以對老爸的工作場域,我仍是敬畏的。


 


加上要扛著一台攝影機,還有一個大腳架,進入老爸的工廠,我實在沒把握,我自己對於拿著攝影機入場也很不習慣。面對攝影機的進入,對於老爸和工廠的阿姨叔叔們也一定是不自在。的確拍攝時,阿姨們會閃著我的鏡頭,只有當鏡頭對著爸爸時,他們才比較自在的調侃我老爸。因為從小看我長大的這份情感,雖然攝影機讓他們不自在,但是他們像照顧鄰家女兒一樣的協助我,觀照我的攝影。


 


 


那天,因老公肋骨受傷,我們暫住在同事台北的家。一晚,帶著兩個女兒到西服工廠,探望晚上仍在工廠工作的阿公。想拍老爸做西裝的樣子,一直找不到適合的方式進場,心想帶這兩個孫女進場該是最自然的互動。


 


兩個女兒們一進工廠,就像逛大觀園,天真好奇的問東問西,對他們而言這是個新奇的遊戲場。他們擠在阿公的工作台邊,一會兒翻著布,一會兒好奇的摸著熨斗熨過的布,感受那溫度。好奇的東指西指,詢問著阿公,這是什麼東西。這些裁縫工作裡,每天工作的生產工具:針線、粉土、尺、裁縫車對他們來說,都是新奇有趣的玩具。他們像發現新大陸的興奮。我的老爸一邊工作,一邊被孫女們糾纏,有些不習慣,但是似乎也還能接受。


 


一會兒大女兒指著一紮紮掛在天花板上的白色線軸,好奇的問「阿公這是什麼?」「阿公這要做什麼?」正在忙的老爸沒回答,也可能不習慣工作時有小孩在旁打轉,也可能不知道要怎樣回答孫女。過了幾分鐘,女兒自己想想問著,「是不是麵線?」頓時哄堂大笑。嗯,真有想像力,這一捆捆白線,還真像過生日煮的壽麵。


 


這兩個孫女兒們繼續不死心纏著我的老爸,好奇的翻弄著老爸正在做西裝的布料。木訥的老爸開始試著尋找語言回答孫女,透過鏡頭,觀看這幅祖孫互動的畫面,我忍不住打趣撒嬌的對老爸的同事老伯說:「你看差這麼多,要是以前我爸在工作,我們三個小孩哪敢這樣在旁邊湊熱鬧。」阿伯也笑著說:「早就不知道掃到那兒去了。」(台語)說得很真實,早就被開罵趕人了。


 


陪著老爸到十點多,看著黑夜中騎著摩托車的身影,經過四五十年的歲月,從腳踏車到摩托車,早出晚歸,日復一日,在台北橋的兩端來回著。夜深了,車聲遠離,老爸的背影,消失在黑夜中。淚水不自覺得在眼框中打轉。


 


我心裡默默告訴自己:再困難,我也要把這部紀錄片拍出來。


 


 


        開始進入工廠,跟著拍攝老爸工廠裡一整天的工作,阿姨叔叔們,好奇我問什麼要拍,聽到我說要記錄起來給以後小孩看,他們點點頭說,好,以後告訴他們阿公是這樣把你們養大的。


 


拍攝過程中,不時感受到工廠阿姨叔叔對我的關心和幫忙,因為他們每個人的活動區域都很小,阿姨們會主動問我要不要開燈,主動讓我在他們工作身邊繞,架設攝影機,跟我聊天。有時會故意幫我逗逗我老爸。看著阿姨叔叔們和老爸的互動,雖然爸仍然是不多話的低頭工作。


 


不過,可以看見同事敢拿他來開玩笑,我相信也是這幾年的事。這幾年老爸人變得較輕鬆可以開玩笑。看著工廠的工作情形,我可以想像,以前在舊工廠時,工作台正好在最內側靠窗的他,每天大概進工廠就是工作,對按件計酬的他們,時間就是金錢。努力賺錢,不和人互動,嚴肅不語的他,別人大概也不見得敢和他攀談。現在看到同事們和他有這樣的互動,心裡覺得很不錯。老媽也常念:以前你爸說話很刺傷人,現在好多了。我再次感受到經濟重擔對老爸的影響,包括他整個人的心情,他和人的互動。


 


在同事眼中老爸就是一個認真工作,靜靜工作的人,最早來,晚晚走。


 


       記得小時候,老爸的老闆過年都會親自到我家來送一盒禮,公司的福利也不錯,每年都有免費招待家人的旅遊,那也是沒交通工具的我家,難得可以全家出遊住飯店的經驗,要不是公司招待全家,那絕對不是我們家可能有的享受。我跟公司的叔叔阿姨就是因此熟悉的,在車上大家拿麥克唱著歌,在飯店裡和同年紀的小孩完成一團。每年暑假公司招待的出遊,是我們小孩最期待的日子。


 


一天晚上,纏著老爸訴說整個西服的流程,我拿著紙筆在旁準備紀錄,老爸看我模樣,打趣的對我說:「說到你懂鬍鬚都打結了。」(台語)確實,他說一個詞,我得再追問四五個問題,尤其是台語的西服專有名詞。不過這樣的,讓我真的有機會可以靠近老爸的工作場域,接近認識這分養育我長大的手工西服工作,我還是第一次真正去了解認識這手工西服裡的大學問。


 


       從小努力唸書的我們,雖然童年是在家中的針線布堆裡長大,但是已經是遙遠的記憶了。這樣的拍攝過程,讓這斷裂有機會連結。


    手工西服的技藝,在速食的現代社會已漸漸失傳。曾經做西服,那是生命裡重大事件的回憶。西服師傅在他的巧手下,密密縫製每一件西服,讓它為主人的人生留下光彩。而這雙手,這雙做西服的手,也是養活我們一家人的雙手,想幫老爸拍攝紀錄片,拍下他的專注與堅持,拍下屬於我的熟悉卻又陌生的生命記憶。雖然,這不是一部成熟的作品,但是,拍片的意義不僅是片子的完成,更重要的是,讓我有機會深入老爸的工作場域,認識這分養育我長大的勞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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